1
我大嫂是患肝癌去世的。
从查出来到去世,医生预言只能活三个月,她撑了将近一年。
去世时,她才四十一岁。
当时我在惠州打工,我弟弟在汕头。
我侄女,也就是我大嫂的女儿跟着我弟弟,也在汕头。
大嫂患癌的事,她本人并不知情,我大哥只告诉她,有肝炎,需要静养。
不知她病情的还有她的女儿。
因为年纪小,当时我侄女还未满18岁。
我大哥说,就算她知道了也解决不了问题,还不如不告诉她。
因为知道大嫂的病情,所以与大哥联系较多。
那年春节我特意回了趟娘家,说是探亲,实际上主要是去与大嫂告别。
当时,情况已不好。
大嫂连起床上厕所的力气也没有。
她见到我还有我的儿子,非常高兴。
硬撑着起床,要给我们做好吃的。
我大嫂厨艺不错,我小时候特别喜欢吃她做的菜。
我大哥不让她做菜,也不让她抱我的儿子,一怕她身体吃不消,二是怕有传染。
大嫂不明白这些,她有些不高兴
说,“玉儿好不容易回趟娘家,她想为她做点什么,为什么就不让?”
我心中一阵感动,将涌上的眼泪咽了回去,装出笑脸说
“我大哥心疼你,怕你身体吃不消。等你把身体养好了,我天天吃你做的饭。”
大嫂这才气消了些,扶着厨房的门框,说
“也是,明明什么事也没做,这身上竟然一点力气也没。”
我忙搬了一把椅子给她
“你坐下吧,估计是年轻时太透支了,你好好休养一段时间便好。”
大嫂很怜爱地看着我和我的儿子,有点自责
“你嫁这么远,几年都不回来一趟,嫂子想好好做顿饭给你吃也做不了。”
我忙说,
“我大哥做也一样的,你在旁边当指挥。”
到了晚上,我大嫂坚持要给我铺床
这时,我和大哥都不拦她了。
看着她从衣柜里拿出一床乳白底上印着小紫花的床单打开,再用力扬起,抖了抖,铺在床上
左右前后整理,弄得平平整整,又把一床紫色被子放到床上
这一套动作下来,她的脸象喝醉酒似的通通红
气也有些喘
我看着她为我做着这些,心里万分难受,表面上还得强颜欢笑
我夸赞这床单与被子漂亮,还有阳光的味道
大嫂十分得意
说,“听说你要回来,我前几天让你大哥全部拿出去洗过晒过了。”
那一晚,我几乎没有合眼
眼泪不住地流下来
睡在大嫂为我铺的床单,盖着大嫂为我准备的被子,想着大嫂不久将永别于世,心痛无比
睡不着。
大嫂的容貌,说过的话,做的每一个细微动作,都象放电影一般在我的脑海里过了一遍又一遍。
2
两天后的早上六点多钟,我们一家三口收拾好行李,吃了大哥为我们做好的早餐,准备去车站。
大嫂从房间里出来,说:“我送送你们。”
我不让,外面天冷风大,大嫂这身子骨怎么受得了?
大嫂却坚持要送,她说:“下一次回来又不知要等几年,我再怎么样,也要送你们上车。”
我的眼圈瞬间红了
这句话看似平常,但对于大嫂....一个生命进入倒计时的人,几年又是何等奢侈?
我大哥见大嫂如此坚决,便去房间拿了一件棉大衣帮大嫂穿上,又拿了围巾和帽子。
车子开始启动时,我看见瘦小的大嫂依偎在大哥身旁,将手臂举过头顶,向我挥手说再见
我再也绷不住了
扶着椅背,脸贴在窗户玻璃上,哭得稀里哗啦。
我知道我与大嫂恐怕再也没机会相见了。
此次分别即将成为永别
车子徐徐往前,大嫂的身影在我的泪眼中越发模糊
有人说,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次的分别太过悲伤,我在后面竟遇到一些奇怪的事
3
回到惠州大约半年后,我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
梦见家里来了很多人,说是我的母亲去世了
我哭喊着走到家门口,那个家,是很早以前的老房子
还没进门,我大嫂出来迎接我
她打扮得很漂亮,笑意盈盈
看见我,笑着叫我的小名
玉儿,你回来了?
我一惊,我妈死了,我大嫂怎么笑得这么好看?
心里一惊,人便醒了
我这个人经常做一些奇奇怪怪的梦
于是,对于梦,有了一些浅显的认识
老人说“梦死得活”
如果梦见人死了并不可怕,但梦见活着的人笑得很开心,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我心里非常不安
熬到天亮后打电话给我大哥
大哥说大嫂的情况还算稳定,没有明显恶化现象
我稍稍宽了些心,但总觉得要发生什么
又过了两天
我早上起床后去端床头柜边放着的水杯
我有一个坚持很多年的习惯
每天早上起来会喝一杯水
这杯水一般睡觉前就会倒好放到床头柜上
我象以往一样去端水杯时却发现杯子破了,直接从中间断成两截
水流了一地
这是一个玻璃杯,是三年前大嫂来惠州时给我买的
我当时咯噔一下
我想是不是大嫂要走了?
我心里特别不安,很迷惑也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惧
第二天黄昏,忽然狂风大作,我忙把门和窗关得紧紧的。
疾风骤雨几乎持续了一夜,
那天晚上我租住的地方也停电了,屋子里黑漆漆的
雷声雨声风声,我时睡时醒,很不踏实
天快亮时才沉沉睡去
斌却叫醒了我,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
他指着靠北的窗户边说
“你快去看!”
我披衣下床,走过去一看,傻了
有一排树叶一片挨着一片串在一起象个路标一般指向西北角
这是什么情况?
家里怎么会有树叶?
而且这树叶怎会一片挨着一片,就象是有人精心摆上去的那般整齐?
我看看窗户,关得严丝无缝
再说,窗外的树距离三五米远呢,又怎么进入到房间还摆得如此整齐?
我盯着那排树叶发呆
斌拿了扫把过来,一边扫一边摇头说:“搞不懂了,门窗都关好的,哪里来的树叶?”
这件事令我马上想到了那个梦,梦中大嫂漂亮的笑脸,还有那突然断成两截的水杯
这些都预示着什么?
树叶指向西北角?那是老家的方向!
这又是什么征兆?
我隐隐觉得
大嫂时日不多了,这或许是一种告别或者呼唤?
4
三天后,大哥打电话给我,说大嫂走了。
我说不出是什么感受,尽管明知道这一天迟早要到来,但仍然慌慌乱乱的,坐在家中不停流泪
我弟弟请了假带着我侄女从汕头来到惠州
我们商量是否要把大嫂去世的事告诉侄女
最后还是决定先不和她说,等快到家再告诉她
另外,我弟弟说他想请长假,但老板没批,他就不回去了。
我说也行,我弟弟特别胆小,他害怕死人,尤其是我大嫂这么年轻的死人。
其实我也非常害怕。
我们和大哥通了电话,告诉他我弟弟可能不能回去。
我大哥说好。
“你们回来了也见不到最后一面,气温太高,等不及。”
那时正是三伏天,高温,40度
那时没有高铁,我们要从惠州坐车到广州,从广州坐火车到汉口,再从汉口转两道车才能到老家
路上花费的时间紧赶慢赶也至少要36-7个小时。
我弟弟帮我收拾东西,虽然他已说了不回去,但看得出他还是很烦躁,坐立不安
那天我和弟弟经常有电话进来
基本都是问我们出门没,买到票没。
可我接完一个电话,正准备打给大哥时,却忽然听到电话里有声音
而这个声音令我立马全身发紧,起鸡皮疙瘩
这居然是大嫂的声音
大嫂象在跟我说,又象在自言自语
我听着那声音,断断续续,时轻时重。
我整个人有些迷糊,一度觉得是不是弄错了
大哥给我的信息不准,大嫂还活着?
不然,她又如何在说话呢?
但另一面我又知道大嫂已经去世了
除了大哥之外,姐姐,二哥,三哥都和我联系了,他们正在操办着大嫂的后事
死而复活那是不可能的了
但电话这端说话的不是大嫂又是谁?
我禁不住头皮发毛,电话的声音说着的都是以前的事,主要和我弟弟相关
大意就是大嫂嫁过来的时候,弟弟还是小孩子
整日跟着她屁股后面,别人都以为是她的儿子
她说她一直特别疼爱我弟弟
有一点好吃的都会想到他
到了谈对象的年龄,她张罗着给我弟弟找对象,还主动提出把自己的房子腾出来给我弟弟相亲结婚
可现在人走了,弟弟却不回来
她说着这些时,语气里透着些失望和伤感,末了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我彻底懵了
感觉到背心一阵阵发凉
我弟弟停了手中的活,望着我,他的脸色很悲戚
他问我,谁的电话?
我看着他,本想告诉他是大嫂的,又怕吓着他
我说,“你还是回去吧。”
我弟弟点点头,说,“我正准备告诉你,我和老板说了,我必须回去,他批不批假我都得回。不回去我心里不安,大嫂一定会怪我的。她最疼我了。”
我有些恍惚
难道弟弟听到了大嫂的埋怨?
5
我们一路奔波,终于到了广州火车站。
我和弟弟去排队买票,我弟妹,侄女还有另一个小侄子在大厅里等,我们嘱咐他们看着行李。
火车站人很多,我和弟弟见缝插针,平时我们是很守规矩的。
但那一天,顾不得了,能插队的时候就插队。
听到有人骂我们没素质没教养我们也不理会,只想着快点买到票,快点能上车,快点回家。
终于,买到票了。
我和弟弟捏着票急匆匆回到我弟妹他们呆着的地方。
远远看见,我弟妹手上拿着几瓶水,一脸焦急,大声地和我侄女说着什么
原来,我弟妹见气温太高,就嘱咐侄女看着小孩子,看着行李,她去买几瓶水,但等她买水回来,发现包少了一个。
少掉的正是我的咖色皮包。
这个包里放着我们几个人的身份证,还有2500块现金。
这下怎么办?
我们心急如焚,但又不忍心过多责怪侄女。
她刚刚失去妈妈,而且,可怜的她还不知道自己已失去妈妈!
但没有钱怎么办?就算上了火车站,我们不吃不喝,到了汉口也还要买票回家的呀。
我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竟然差点脱口而出,”大嫂,你帮帮我们吧!“
这事说起来真是神奇,不知道是大嫂在暗中发力,还是纯属巧合。
就在这时,我竟然看到前面二十多米远的地方有一个人,中等身材,穿着黄色短袖,灰色短裤,剪着平头。
他急急往前走,两只手使劲前后摆动。
我的眼光一落到他的右手上,感到血液要凝固了。
他右手上拎着的正是我的那个咖色小包!
不是怀疑和像,而是百分之一百肯定,那就是我的包!
我毫不犹豫冲上去。
那人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回头望了我一眼,便转身往出口方向飞奔。
”给我站住,还我的包!“我大吼一声
我弟弟也闻声追了过来
那个人加快了脚步,马上就要到门口了
我想一旦他出了门,随便上哪一辆车,我就有可能找不到他了
可事情就是这么巧
他刚到门口,不知道是不是地上有什么障碍物(我没看见)
反正他象是被什么东西给绊了一脚,一个趔趄,居然倒在地上,包丢到了离他三五步远的地方
我和弟弟冲过去,我弟弟弯腰伸手一把抓住了包袋子
那个人爬起来后也不看我们直接冲出了门。
”赶紧看看钱和证件还在不在?“我喘着气对我弟弟说。
我弟弟拉开拉链,还好,钱和证件都在。
我们终于松了一口气
也不去管那个偷包贼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能拿回钱包,是大嫂在暗中发力相助。
不然怎么会这么巧?
我刚刚在心里和大嫂说,让她帮帮我们,便立马看见了那个偷包的人
而门口那里其实并没有什么障碍,但那个人却无缘无故地摔倒了
这也太神了,似乎无法解释
6
我们一路往家赶。
这期间也一直和家里保持联系。
广州到汉口的火车上,我们挤在车厢相连的地方。
买的全部是站票。
车厢里人特别多。
座位全部坐满,打开水的地方,上下客的地方,厕所门前....
只要有空隙能站人的地方都挤着人。
我们几个人分散在相邻的两个车厢。
我和侄女一组,一开始是靠着车厢站着,到了后半夜,人似乎少了些
我和她蜷缩下来。
再后来,我们可以稍微伸出脚。
于是,我们俩东倒西歪,腿压着腿,打着盹。
这个过程中,我不太敢和侄女说话,主要不敢看她那张脸
她的五官和她妈妈长得太象了
挺直的鼻梁,柳叶似的弯眉,细长的眼睛,和白得如豆腐般的皮肤
我的视线一落到她脸上,脑子里就冒出大嫂的模样
想象着她躺在草席铺着的地板上.....
闭着眼,不,她睁着眼,张着嘴,脸上瘦削而僵硬
她整个人显得特别瘦小,像一个未成年人。
除了腹部隆起,其他地方已被病魔折磨成皮包骨
........
这是大哥和姐姐给我描述的样子
大哥说,“不知道怎么搞的,你大嫂的眼睛总是闭不上,用手去抹一下,闭上了
但刚把手拿开,她又睁开了!”
老人们说,大嫂死不瞑目,一定还有心事未了
由于没有任何遗言,大哥也不太确定大嫂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事
他说,“估计是在等你们回来!”|
我想她应该放心不下她的一双儿女
我侄子那一年刚参加了高考,原本成绩还不错。
可家里发生了这件事,到底受到了影响
只考上了一个专科学校
通知书来了,侄子却悄悄撕掉了
他已决定安葬好母亲后随他的小叔,也就是我弟弟去汕头打工
而我侄女才十六岁......
是啊,大嫂又如何能放下自己的孩子....
火车哐当哐当
我和侄女的身子也跟着一晃一晃
象小时候躺着的摇篮
侄女早已熟睡,而我....疲惫,无奈,忧伤.....后来竟然也在哐当哐当声中睡着了
我做了一个梦
梦见我像一只蝴蝶,长着一双翅膀,在黑夜中飞行
我知道大嫂去世这件事
我知道我正急着赶回去送她最后一程
一开始我还担心买不到票
但不知怎么,哗啦一下,我便飞了
然后很快,就象小时候看西游记孙悟空翻筋斗一般
一眨眼我便来到了大哥家里
大嫂穿着一件红色的外套,一条藏青色的裤子,脚上还穿着一双红色的绣花鞋
她站在门口
我很纳闷,大嫂不是死了吗?
这不还活得好好的?
还有,气温这么高,大嫂穿这么多衣服不热吗?
还有脚上的绣花鞋,这个年代谁还穿这种鞋啊
我大脑里有种种疑惑,唯独没有害怕
大嫂看见我,眼睛很亮,皮肤很白,就象她刚嫁到我们家那样,很年轻很漂亮
她满脸惊喜
她说:玉儿,我一直在门口望着呢,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连戏也没去看
我想问她,为什么等我,是有什么事吗?
还有,这么热的天,去哪里看戏?
不过,在梦里我好象是一个不会说话的哑巴
也象那种梦游的没有意识的人
我大嫂见我不吱声
她并没有生气
而是自言自语道,“回来就好,香儿跟着你我就放心。他们催我看戏呢,你看着香儿点,还有刚儿,不过,刚儿有他小叔....."
我听大嫂说到香儿和刚儿
人一下子清醒过来
我大嫂死了啊
她怎么还和我说话.....
一个激灵,我眼开眼,看到了和大嫂极为相似的脸
我侄女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头埋在我怀里,就象小时候我抱着她睡觉那样
火车哐当哐当向前,车厢里十分昏暗
没人说话,只有呼噜声,磨牙声,还有人在说着听不明白的梦话
我使劲眨眼,确定自己已从梦中醒过来
忽然我有些害怕
好象大嫂穿着红衣服,蓝裤子,绣花鞋正站在我旁边
后背一阵阵发紧
这时离汉口站只差半个小时了,喇叭里忽然传出声音
先是一段轻缓的音乐
接着一个软绵绵的女声响起
火车很快就要进入汉口站.....
不一会,车厢开始有了动静
也开始明亮起来
我弟弟挤过来找到我,说
“准备一下,要下车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看着头枕在我胳膊上仍在熟睡的香儿,眼睛里有红血丝,也有无尽的怜悯
我猜想,我弟弟和我一样,心里头千头万绪
他会不会也做了梦,梦见了大嫂
我没问,弟弟胆小,他一直不敢谈死人的话题
7
到了火车站,又去找大巴,到了市里,再转车......
正午,太阳烤得地上滚烫
我们一行人终于要到家门口了
刚进胡同,就看见搭在大哥家门口的一个黄色大棚
棚底下有不少人,大都胳膊上系着白孝布,也有将白孝布扎在头顶上的
靠大门墙边排放着花圈
我侄女非常不解
她问,“这是在干吗?”
我的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我拉着侄女的手
想告诉她,她妈妈没了
可我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
香儿继续说,“这是谁家办事,怎么都搭我家门口了,我爸怎么不说说的,这多不吉利啊!”
我弟弟也红着眼上前来,他从另一边挽住了我侄女的胳膊
低下头小声说,“香儿,你要坚强,是你妈妈.....你妈妈走了!”
我侄女立住脚,双眉挑起,看看我再看看我弟弟
她说,“你们在说什么?”
我的汗水和泪水糊在脸上,根本说不出话,嘴唇一直抖着
这时,我大哥看见了我们
我家里的其他人都看见了我们
他们走过来
我大哥将香儿抱在怀里,摸着她的头发,哽咽道
“你妈妈走了!”
我侄女没有哭,她象梦游一般
刚儿穿着孝衣,腰上扎着草绳,头上戴着白帽,他走过来,也象他爸爸那样,抱着妹妹
“香,我们没有妈妈了!”
我们几个人开始放声大哭
我侄女却一直没流泪
她呆呆地被人抱住,被人扶着.....
我后悔,怎么就不能早一点告诉她,我们之所以急匆匆赶回家,是因为她的妈妈与世长辞了
如果她早一点知道,或许,她心里会有些准备
我弟弟在两个月前委婉地告诉过她妈妈的病情
她知道妈妈不久将辞于人世
但她不知道会这么快.....
我忽然想到在火车上做的那个梦
大嫂说,你帮我看着点香儿啊
我止住哭,走上前,紧紧拽住侄女的手
她的手心里全是汗,但冰冰凉凉
直觉告诉我,香儿可能会晕倒了
我叫大哥,赶紧弄点水来
我刚一说完,香儿忽然摊软下去,脸色苍白
我姐姐慌忙掐人中,我大哥拿着几瓶水
大家手忙脚乱,有人给香儿往嘴里灌水,有人往她身上头发里洒水
有人说,不行,外面太阳太大,得抬到阴凉点的地方
我胸口一阵发紧,紧得生疼,象被什么东西勒住一般
“香儿,你千万不能有事啊,你这样我怎么对得起你妈妈的嘱咐“
”你妈妈又怎么能放心去看戏?“
好在,没过一会,香儿睁开了双眼
这时,我姐姐提醒我们:
”该去给大嫂敬一柱香,告诉她,你们回来了。“
我点点头,问香儿身体怎么样,能不能去给她妈妈上柱香?
香儿点点头。
于是,我们几个人终于进了屋
我一眼就看见了躺在棺木中的大嫂
一身红衣,一条蓝裤,一双绣花鞋,与我梦中的竟然一模一样
连鞋上绣的图案也与梦中完全一致
龙凤图案,金色绣针
我整个人一阵恍惚
难道我做的那个梦是真的?
是我飞到了另一个维度与大嫂见了面?
我很想看看大嫂的脸,姐姐却不让,大哥也不让
”还是不要看了,你们会害怕的。“
他们说。
”瘦得脱了相,嘴巴张开着,眼睛也闭不上,你们胆子小,就别看了!“
我想起大嫂说,“我一直在门口望着呢,眼睛也不敢眨一下。”
忽然有一种直觉,我们回来了,大嫂这会应该闭上双眼了。
我却没有勇气打开棺木,揭开盖在大嫂脸上的黄纸
我的确胆小,害怕死人
我的弟弟也在旁边,他更加害怕,浑身打颤。
上过香,烧过纸钱,我把弟弟,刚儿,香儿拉在一起,在棺木前跪下
我说,“大嫂,你安心去看戏吧,我们一定好好照顾好香儿和刚儿。”
这时有人大哭
“我的姐姐啊,你左盼右盼,你的亲人终于回来了!你怎么就舍得走啊,丢下一双还没成年的儿女...."
这个声音让我一惊,浑身起鸡皮疙瘩
怎么和我大嫂的声音一模一样?
就象那天手机里传出的声音
我站起身,很吃惊地望向哭泣的人。
这是一个将近四十岁的女子,体型偏胖,肚子上的肉一圈又一圈,不过,她的侧面脸部轮廓和大嫂十分相象
我姐姐说,这是大嫂的大妹,长年在外,前天刚从珠海赶回来
说起大嫂的大妹,我倒有些印象
很小的时候看过两三次
后来听说她一直在外面做生意,刚开始赚了不少钱,后来又赔进去了
她的事以前听说过一些,但有近二十多年没见面,所以一时间竟没能认出。
我姐姐让我去打声招呼
我走了过去,喊了她一声蓝姐(她叫云蓝)
蓝姐止住哭,红着眼,看看我,似乎有些不认识,然后又看看我姐姐,终于认出我来,拉着我的手,大哭起来
你是玉儿,香儿的小姑,对吗
我点点头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蓝姐与大嫂的体型相差巨大,但我还是将大嫂与她重合在一起,看见她就象看见大嫂一般
她们的声音实在太像了。
8
聊了几句话,我才知道,那天手机里听到的声音应该就是蓝姐的
她说她当时听说我弟弟不回来很有些不满
她虽然回家的次数不多
但和我大嫂一直电话联系着
她知道我大嫂对我们家的付出
把我们几个都当成她的亲妹妹,亲弟弟看待,尤其在我弟弟身上,她投入了很多感情
如果我弟弟不回来送送,我大嫂一定会难过伤心的。
我连忙点头,把弟弟也叫过来,对蓝姐说着道歉与感谢的话。
蓝姐还说,
大嫂说让刚儿跟着我弟弟,让香儿跟着我,她也放心。
她知道我们一定不会亏待她的两个孩子。
我和弟弟一个劲地点头
蓝姐原谅了我们
我觉得大嫂也原谅了我们
不过,蓝姐的声音又是如何通过我大哥的手机传给我的,这个问题我一直到现在也没弄明白
另外,火车上做的那个梦
为什么我看见的大嫂竟和躺在棺木中的大嫂穿着一模一样
没人能给出解释
我姐姐问我,你怎么叫大嫂安心去看戏?
我把火车上的梦对她讲了
她点点头,说,“嗯,她的确喜欢看戏,病在床上的这段时间,我经常过来,她老让我放花鼓戏给她听,她说有机会她一定去看看别人怎么唱的。”
那天出殡时,蓝姐说无论如何要再看看她姐姐一眼
她说她姐姐死不瞑目她实在不安心
大哥依了她
打开棺目,揭开了盖在大嫂脸上的那层黄纸
我姐姐捂住了我的双眼
我大哥让我弟弟背转了身
香儿也被她哥哥护在胸前
屋子里那一刻,雅雀无声
但很快蓝姐大声叫起来,“姐姐终于闭上双眼了,她终于放心了。”
于是,大家又是一阵悲恸,不过,又有些安心
大嫂终于放下她的牵挂,安心上路了!
不,安心去看她爱听的花鼓戏去了!
9
晚上,我没有在大哥家留宿,回了老家
按老家的规矩,白发人不能送黑发人
所以,大嫂安葬的那一天,我爸妈留在了离大哥家十多里路的老房子里。
我之所以坚持回老家,一是想快点见到我的爸妈
但最主要的原因是害怕
白天还算好
人多,阳光充足
可黄昏过后,说不上来的一种恐惧占满我的心头
我连独自一人去后院上厕所的勇气也没,总觉得大嫂一直跟着我
我弟弟比我表现得更差
他完全不敢进大哥家的门
脸上满是惶恐
我大哥说,“你们大嫂一直都喜欢你们,她不会害你们的,你们怎么这么怕她呢!”
我和弟弟两人都说不出来为什么怕
明明知道大嫂待我们如亲妹妹亲弟弟,如大哥所言
活着时她待我们好,死后也绝对不会害我们
可那时我和弟弟年龄都不大,算是第一次直接面对死者
尽管一万遍告诉自己不要害怕
但我却控制不住胸口的发紧
弟弟也控制不住全身发抖
我姐姐说,幸好没让你们看大嫂最后的遗容。
常人很难理解我们内心深处的恐惧,我只想说
那种害怕是真的特别特别难受
我回到父母那里
可我还是害怕
那一晚我不顾炎热,和父母挤在一张床上
母亲拿着蒲扇不停地对着我摇,一遍遍地叫着我的小名
玉儿,不要怕,不要怕
你嫂子不会害你的
父亲干脆坐起来,嘴里念念有词
我全身神经绷得紧紧的,不敢闭眼,怕黑,好象一闭眼,大嫂就出现在我面前
一会是她穿着红衣服,蓝裤子,绣花鞋,站在门口,对我说,玉儿,我一直在门口望着呢,眼睛也不敢眨一下,
一会是她最后为我铺床的画面....
一会又是她站在路边向我挥手,说,不知道哪天才能再见呢....
。。。。。
我的脑袋瓜里乱七八糟,身子缩成一团,紧靠着我妈,汗水湿了我的头发,还有背心
我心想,完了,我不会又要失眠了吧
我不会又要做梦,梦见大嫂了吧
不过,在母亲的安慰与父亲不停地念叨中,我终于睡着了
其实,三十多小时的舟车劳顿,再加上情绪上的起起伏伏,我早已疲惫不堪
很奇怪地是,那一晚我居然没有做梦
醒来时,窗户缝已透进来一束光
我的父亲和母亲看见我醒来,慈爱地看着我
十分笃定地说,“我们和你大嫂说好了,说你胆小,让她以后别跟着你。”
我很有些不解
他们怎么和大嫂说好的?
不过,我看父母的表情,又感觉这事象是真的。
阳光照射进来,我象是获得某种能量,胆大了些,不再象晚上那样怕的胸口发紧。
说起来还真怪
从那以后,我真没有梦见大嫂
恐惧也减退了一些,但仍然不敢一个人去大哥家的后院上厕所,也不敢在大哥家过夜。
9
怕,是因为亏欠。
我大哥说。
之前我不太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直到刚儿娶妻生子,香儿嫁人之后,我才明白大哥说的这句话。
他说的无比正确。
我和弟弟之所以特害怕,是因为大嫂对我们好,我们却没有回报她。
她把刚儿和香儿托付给我们,这是她交待给我们的任务
在她的一双儿女没有成家之前,我们一直愧对她。
因为亏欠所以害怕。
我弟弟现在也不害怕了
我也不再害怕了
刚儿结婚时,我弟弟喝了酒,红着脸说,“我终于可以松一口气,我算对得起大嫂了。我以后不怕她了!”
我十分理解他的心情
当时一直跟着我的香儿也已成了家。
香儿的婚事几乎是我一手操办的,当她的婆家来接她出门的那一刻,我哭了
象是一直压在心中的某块石头落地了
我觉得我对得起我的大嫂了。
当时真是这么想。
从那后,我不再害怕,我也没有梦见过大嫂。
我想大嫂一定已过上没有病痛的幸福日子。